毛振华: 一位92派学者的选择

放大字体  缩小字体 2017-09-06 13:12:33  阅读:9270+ 来源:新浪财经 作者:张震岳

  毛振华: 一位92派学者的选择

  “人的选择很重要!选择是最大的幸福,等待是最大的痛苦! 1992年下海经商是一个重要的选择;如今,我选择在学术生涯里找到快乐。”

  文 | 本刊访谈主笔 马力

  6月18日,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馆内座无虚席,毛振华在这里做了一个很有意义的演讲。

  这场名为“中国宏观经济论坛十周年”盛会的嘉宾名单上,刘伟、吴晓求、李扬、王一鸣、辜胜阻、夏斌、李稻葵、宋国青、张军、杨瑞龙、刘元春、曹远征、张燕生、刘尚希、贾康等,这些中国最有影响力的经济学家们赫然在列。

  学者们除了讨论最亟需破解的“国际经济波动与国内结构性改革”等宏观问题;十年宏观、十年政策、十年理论——中国特色宏观经济学框架的构建也成为本次论坛议题的重中之重。

  毛振华以论坛的主办方——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研究所联席所长的身份,发表主题演讲《改革与发展:中国经济与政策十年》。“用学院派的观点来看现实,用中长期的视角来看短期。”他和人民大学的十年宏观研究走出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。

  15岁从农村考上武汉大学的毛振华,19岁开始先后在湖北省、海南省政府和国务院研究室做政策研究;仕途看好的他在邓小平南巡讲话的感召下选择“下海”,创办了中国第一家资本市场信用评级机构—中诚信,并成为“92派”企业家的代表人物;15年后,他再度转身“上岸”,选择回归学术,专注于宏观经济的研究,一晃又有10年了。

  那么,实现了“政商学”三个领域选择和行走的毛振华,会有怎样的独特感悟呢?

  选择回归学术

  北京东四的礼士胡同内,静静地伫立着一幢二层小楼,茂盛的爬墙虎布满了灰色老墙,秋风徐来,光影斑驳,给这儿增添了一丝神秘感。毛振华的办公室就在小楼西头,不过,这里更像书斋,弥漫着一种“小楼容我静,大地任人忙”的味道。笔者和毛教授一场关于“选择”的对话,也在这“书斋”中开始了。

  “2007年,公司的资本规模超过刚成立时的一百倍,我已很知足了,觉得我应将商人生活告一段落,而回归一直挥之不去的学术梦。我的第一个感受是从政、经商和治学,最大的区别就是杠杆效用的差别。从政是拿整个社会的资源做杠杆,因此能够撬动的资源最多;经商是拿资本做杠杆,次之;治学要靠孜孜不倦的勤奋,基本没有杠杆。”

  “对于社会的认识,做更大的商业,就要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,但这需要交易,而我的兴趣不在此。于是,2006年,我从公司的日常经营退出后,把更多精力放在了学术研究上,学者转型为商人的为数不少,从商人又转向学术研究的却相对较少。对我而言,这种选择经过了很多年的积累,转了一圈再回学校,30年过去了。”毛振华有感而发。

  关于宏观研究这件事,老毛一直自嘲是“经济学票友”,对经济学兴趣浓厚,鼓掌的,喝彩的,自己也时不时亮一嗓子,掺和一下,乐此不疲。不过,回溯30年前,从武汉大学经济系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到湖北省统计局从事经济分析;湖北省委政策研究室参与起草文件又到了一个新的起点;再到海南建省的筹备和国务院研究室的工作经历;甚至创办中诚信后,对债券方面的研究,学术情怀在毛振华的内心中从未泯灭。

  “2006年,和人民大学经济研究所的合作是一个良好开端。扎实的理论框架,显著的学院派风格,完整的学术梯队是经济研究所的优势;但缺的是清晰的研究方向和平台。于是,我提出经济研究所应把宏观经济分析作为长期滚动的研究方向,并创建‘中国宏观经济论坛’这一常设的高端学术交流平台。这些想法得到了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杨瑞龙院长,刘元春副院长,和一级教授胡乃武老所长的大力支持。”

  研究所依托人民大学经济学院的研究力量,并邀请国内外知名学术机构的宏观研究专家交流切磋,集中从事中国宏观经济的动态研究,尤其是前沿性的重大经济问题研究。同时,“宏观论坛”定期发布《中国宏观经济分析与预测报告》,每季一期,第一、第三季以研究中国经济热点为主;第二、四季以发布宏观经济形势预测为主。

  毛振华还努力做好论坛的宣传推广工作,邀请国内外的知名经济学家参与会议讨论,主流媒体采访报道。论坛影响力不断扩大,并得到了政府和社会的广泛。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同志到人民大学视察时,曾偶遇宏观经济论坛,并与在场的学者们进行对话。宏观论坛发布的研究成果也成为国务院有关部门经常的参考报告。

  十年间,宏观论坛已经成为一张名牌。每年论坛上的专家有什么预测和判断,成为不少人期待的一件事。论坛上,听众热情高涨,项背相望,很多人一场几个小时下来都能站着听完。人民大学国发院因此从国家智库中脱颖而出,包括像刘元春、刘凤良、陈彦斌等一批中青年教授也伴随着论坛,成长为国内一流的经济学家。

  “从商可以碰运气,做学者必须要踏踏实实!成功是建立在深厚学术功底之上的,即使通过投机取巧和危言耸听的言论出了名,最终也会经不起考验的!”宏观十年,毛振华也从中受益匪浅。

  “中国有影响的企业家,我基本上都和他们打过交道,并经常有交流。”作为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理事会的主要成员,毛振华在“商学”跨界的独特优势,为其研究调研,了解社会真实的经济运行状况加分不少。

  在全球经济结构失衡的大背景下,学者毛振华选择“中国宏观周期与债务风险”作为研究课题。在他看来,市场经济会伴随着周期和危机,每次危机都是新周期的开始,资源会得到重新配置,万物生长,经济会因危机而获得健康的调整。

  在2007年,毛振华就开始“中国经济是否出现周期性的顶峰?”在研究国际贸易、人口红利和城市化等变量后,他和研究团队提出了“中国经济增长进入次高速时期”的观点。该报告引起了各方的重视,也为之后国家提出的“新常态”在模型、数据等方面做出了贡献。

  沿着这个思路,他着手研究“中国债务风险问题”。中国债务风险的扩大,本身有其特殊性。从统计数据看,中国债务率为254%,美国为250%;中国企业负债率为170%,美国为70%,这个数字非常大。尽管当前资金宽裕,但资金成本很高,甚至有研究指出,中国整个债务付息债需要支付的利息大约在GDP的17%。这就会导致社会上大量的融资观望,投机氛围浓,系统性的违约风险产生。

  “1929年之后,世界上的经济危机本质都是债务危机,是债券市场及其衍生工具的危机。我国的国有企业依靠国家信用背书,成为新增货币的主要渠道,但这些企业还债压力很大,普遍用新的债务来偿还利息,进一步扩大债务,长此以往会有怎样的结局?”

  在他看来,打破长久以来对国有企业有政府信用背书的“刚性兑付”幻觉;唤醒市场风险管理意识,提高市场风险管理能力;发挥信用衍生工具对于金融体系内部信用风险的缓解作用。这是建立正确的危机观,首当其冲的。

  毛振华回归学界十年最骄傲的事,当属他作为人民大学、武汉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和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的硕士生导师,带出了一批优秀的人才。“学为人师,行为世范。”这源于恩师董辅礽对他的深刻影响。

  传承恩师精神

  2015年11月,“中国经济学家年度论坛”暨“第七届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”典礼在深圳盛大举行。经208位经济学家、著名大学经济院校和国内研究机构负责人、主要经济和学术媒体负责人以记名投票方式评选。林毅夫研究组(林毅夫、蔡昉、李周)、张军、樊纲为主要贡献人的“过渡经济学理论”获此殊荣。

  “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”被业界称为“中国的诺贝尔经济学奖”,它是由董辅礽教授命名的经济科学发展研究基金会设立的。毛振华作为基金会的理事长和牵头发起人,在他看来,创办评选是为了传承张培刚、董辅礽、于光远等老一代经济学家的学术精神,并支持中国经济学理论的创新和发展。

  董辅礽是一位声名卓著、成就斐然的经济学家。他1945年考入武汉大学经济系,师从著名经济学家张培刚教授,毕业后留校任教,解放后被选送苏联留学。自1957年留苏学成回国,他调入中国社科院工作,八十年代曾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的所长,他率先提出了一整套倡导和推进市场化改革的超前理论。近半个世纪来,董先生长期进行中国经济改革和政策方针的研究,特别是他关于所有制改革方面的研究,被认为是中国经济体制研究最有影响的成果,他也因此成为中国最有影响的经济学家。

  毛振华在《我的导师走时问心无愧》一文中回忆了这样一段师生情谊:“博士论文,我选择了一个比较微观的题目:《资本化企业制度论》,研究中国所有制形态的微观基础——企业制度。董老师不赞成我的观点,而我又很坚持己见,矛盾出在对国有资本在竞争领域地位的看法上。最后,还是导师用宽阔的胸怀理解了一个‘技术层面意识太强’而执拗的学生。”

  “他为我请了其他几位著名学者审阅我的论文,并组织了厉以宁、萧灼基、王梦奎、王积业、伍新木等著名教授组成的答辩委员会。我的论文通过答辩后,老师握着我的手说:祝贺你,你的观点大家接受了。眼睛里充满了高兴和慈祥。”

  “受答辩委员会评论的鼓舞,我联系商务印书馆出版我的论文。在审核同意后,我兴奋地请董老师为我作序。他花了很大的篇幅阐述了他与我不一样的观点后说:‘当然,这是学术讨论,不仅毛振华可以坚持他的看法,我觉得还应该维护他坚持自己主张的权利。正因为这样,我不仅支持他的论文提交答辩并通过,而且也支持他的论文出版。’这就是我慈父般的严师,一个倔强学者,对他与学生的争执所画的句号。”

  董辅礽是几十年持续对中国宏观经济动态分析研究为数不多的学者,他站在实践前沿,支持中国改革的新生事物,研究问题并提出改进的政策措施。他的师魂深深地影响了毛振华和其他董门弟子们,将其学术精神薪火相传。

  不仅如此,毛振华传递的还有92派的企业家精神。

  92派企业家

  92派一词,源自泰康人寿董事长陈东升,是指1992年邓小平南巡后成长起来的一批企业家。他们很多人,三十而立之际正在中宣部、中央党校、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、中国社科院等机构就职,干的主要工作就是论证市场经济的合理性,为经济体制改革提供理论基础。随后,他们投身实践,将自己的理论用于创业过程之中。

  毛振华的身上保留了很浓重的知识分子气息,这是“92派”企业家的共性。“当初从国家机关下海,也不是奔着钱去的。”毛振华说。中国那时还没有评级公司,如果可以搞一家像三大评级机构那样的公司,成为这个市场的风向标,他觉得“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”。

  1992年,毛振华的同学们创业方向都已明朗,陈东升在筹建嘉德拍卖行,田源创建了中国国际期货公司。毛振华对于办什么样的公司,只有一个方向性的认识,那就是要做中国以前没有的行业和市场。在酝酿创业时,他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:一个在美国叫穆迪的公司调整了中国评级,引起了国务院发言人的回应和债券利息的变化。于是,他想,既然信用评级这么有权威,中国未来肯定会需要它。

  当他去游说相关领导批准中诚信的金融业务许可证时,很多领导还不知道评级是什么。毛振华邀请董辅礽、厉以宁、江平等名家组成的专家委员会,指导中诚信制定了国内首套评级指标体系,参与公司实践,亲自带课题组研究课题。“中国几乎所有类型的评级,第一个产品都是我们做的;指标体系也基本上是我们建立的。”

  当毛振华带着要做“中国穆迪”的使命感成立中诚信之后,方才发现,自己的热情多少有些盲目——他必须面对一个先天不足的市场,相对于美国,中国的债券市场尚未成型,市场需求的不足,制约了公司主营业务的发展。这导致在公司成立的前14年,中诚信的评级业务基本不赚钱,毛振华只能咬牙苦苦坚持。

  不过,他抓住了国有企业改革的一波浪潮。公司做了一些公司股份制改制和股票发行上市咨询业务,陆续做了如三峡工程融资、山东华能上市等项目。

  喜欢研究宏观经济的毛振华还发现了一个秘密:人均收入超过1000美元的中国,正在进入资产增值的时期。投资业务成为他在商场的第二次尝试。中诚信的第一笔投资是1999年收购北京长安街上的招商国际金融中心——它曾经是亚洲金融危机时期的烂尾楼,经过包装处理,中诚信获利丰厚。

  这些年以股权的方式参与房地产开发,中诚信没有失过手。但毛振华说:“搞投资是被迫的,如果做评级有好的市场,我肯定不会去做投资。”终于等来2005年,中国人民银行开放了银行间债券市场,市场迅速扩容,评级成为一个能够赚钱的行业。2006年,毛振华选择去做学术的时候,等于也是宣布中诚信淡化投资业务,而选择专营主业的战略。

  今天,中诚信实现了在国内信用评级市场的全覆盖,与此同时,还积极探索着金融信息服务业务。在“中国信用评级行业二十年回顾与展望研讨会”上,毛振华说:“伴随着中国企业走出去,中国资本走出去,使用自己国家认可的评级公司的信用结果已经大势所趋。”2016年,人民币加入SDR,中诚信的信用评级业务的利润已向3亿元规模迈进。

  “人的选择很重要!选择是最大的幸福,等待是最大的痛苦!对我来说,1992年下海经商是一个重要的选择;创业20年,我选择‘跟着走’把握了时代的脉络;如今,我选择在学术生涯里找到快乐。”毛振华总结说。

  2012年10月8日,中诚信创业20年庆典上,毛振华向母校武汉大学捐资5000万元人民币,建设人文社会科学大楼。因为在他看来,文史哲等社会科学是一个民族的灵魂,也是一个国家的软实力。

  “浓厚的家国情怀,是我们‘92派’最独特的标识,是时代造就了我们这批人。”毛振华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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